0.1元的奶茶、9.9元的炸鸡套餐……看上去是消费者的“狂欢”，却正在演变为一场没有赢家的价格战：平台利润下滑，中小商户被迫贴钱接单，消费者也越来越难买到真正放心的餐食。
这种表面热闹、内里失血的竞争形态，正是当下中国市场中最典型、也最具代表性的“内卷式竞争”。
外卖平台并非孤例。从制造业到平台经济，从商品价格“骨折”到企业利润“蒸发”，低价竞争正在从个别行业蔓延为结构性矛盾。
党的二十届四中全会明确提出，“坚决破除阻碍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卡点堵点”，“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”。刚刚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把“深入整治内卷式竞争”作为明年经济工作的重点任务。
从“综合整治”到“深入整治”，中国如何才能真正跳出低价内卷？创新、新质生产力、平台治理与“投资于人”，能否为市场提供一条不同于“以价换量”的新路径？
在中信出版集团的新书《读懂“十五五”：高质量发展新征程》中，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、教授黄群慧对中国制造业“内卷式”竞争现象及其形成机制进行了深入分析，他就上述问题接受了长安街知事（微信ID：Capitalnews）的专访。
创新，但必须因地制宜
知事：现在很多制造业企业主和消费者都有一个直观感受：一方面，很多商品价格越来越“卷”，甚至“骨折”；另一方面，企业却普遍感叹利润越来越薄，生意难做。您怎么看这种“低效勤奋”的结构性陷阱？
黄群慧：这是一个由发展阶段决定的复杂经济现象。当前最突出的矛盾，是中央经济工作会议首次明确提出的“供强需弱”——供给能力持续增强，但需求，尤其是消费需求，提振不足。
从供需关系看，当供给大于需求，为了维持生产—销售—消费的循环，企业在微观层面最直接的选择就是降价。我们已迈向后工业化阶段，本应由高消费来拉动增长，但在结构转型中，收入增长和消费能力提升没有同步跟上，导致供给偏强、需求偏弱，并在价格层面表现为经济意义上的“内卷”。
需要区分的是，降价本身并不等同于内卷。因库存、换代而进行的阶段性降价，是正常市场行为。真正的“内卷式竞争”，是指从企业到行业普遍压价，价格低于行业公认的合理利润率，甚至低于成本销售，构成恶性竞争。
6月4日，沈阳，京东外卖、美团外卖。图源：视觉中国
其核心危害在于，长期低利润甚至亏损，会使行业整体失去创新动力，破坏产业升级和经济良性运行机制。表面上看，消费者买到低价商品是好事，但从长周期和经济循环看，持续下行的价格预期会促使消费者延迟消费，尤其在房子、汽车等耐用品领域，形成“低价—延迟消费—需求不振”的循环。
这一问题在宏观层面也十分明显。近年来，消费者物价指数（CPI）长期处于低位，明显低于此前被认为合理的3%左右目标区间；工业品出厂价格指数（PPI）更是持续较长时间负增长。如果经济长期陷入这种“低价循环”，对宏观运行的冲击将是深刻的。
正因如此，中央将“深入整治内卷式竞争”上升为重要宏观经济政策议题，并在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和政府工作报告中反复强调。在“十五五”开局之年，这一任务被明确纳入建设统一大市场、加快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、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之中。
知事：我们常把“创新”和“新质生产力”当作打破内卷的利器。在您看来，新质生产力最重要的“反内卷能力”是什么？
黄群慧：这个问题需要审慎对待，不能简单地把“新质生产力”等同于“反内卷”。更直接相关的，其实是企业的创新行为，而创新的内涵非常丰富。
新质生产力是以创新为主导、符合新发展理念的先进生产力，既包括战略性新兴产业和未来产业的发展，也包括传统产业的深度转型升级。
定性而言，创新确实是破解内卷式竞争的根本途径，关键在于企业是否通过创新开辟新的业务空间、满足多层次需求，甚至创造新需求。与其在既有产品和服务中不断压价，不如通过技术、产品和服务创新形成差异化优势，从“红海”进入“蓝海”。
但需要看到，即便发展新质生产力，也并非天然就能避免内卷。如果某一产业在短期内供给扩张过快，即便方向先进、技术领先，也仍可能出现激烈竞争和价格下行。以新能源汽车为例，它本身是新质生产力的重要方向，但如果在短期内地方政府、各类企业集中进入，供给快速扩张、超过需求，同样会通过价格战来消化库存，形成新的内卷。
12月4日，江苏省港口集团南京港龙潭港区，大批的新能源汽车有序排列，静待装船出海。图源：视觉中国
总书记在论述新质生产力时反复强调“因地制宜”，这一点至关重要：一方面，地方要基于自身资源禀赋、科研条件和产业基础，选择适合的发展方向，避免一哄而上；另一方面，也不能忽视传统产业，通过技术进步、品质提升以及绿色化、智能化改造，使其摆脱单纯依靠低价竞争的路径。
只有在因地制宜、避免同质化扩张的前提下，创新和新质生产力才能真正成为破解内卷的有效路径。
巨树之下也要草木齐生
知事：您的研究提到，平台企业可能通过算法重塑产业链，使中小企业丧失市场节奏的主导权。在“平台主导型”的产业链中，我们如何才能避免形成新的“数字垄断”，确保中小企业和创新者能有公平的生态位，让技术进步真正赋能整个产业？
黄群慧：随着数字经济发展，平台企业在产业链中逐步掌握较强的定价话语权，对上下游产生重要影响，也积累了一定的垄断势能。需要明确的是，反垄断并不是反对企业拥有垄断势能本身，企业通过创新，在数字经济背景下取得市场优势，这是正常的市场结果，问题在于企业是否利用这种地位实施不正当竞争。
但现实中，正是由于平台对上下游具有较强的话语权，确实存在利用其地位实施不正当竞争的可能性，在追求自身较高甚至超额利润的过程中，可能会通过压低上游制造业企业利润来实现。这样一来，上游企业若不压价，就难以通过平台触达消费者，从而被迫参与低价竞争。
与以往不同的是，过去不少制造业企业拥有自有渠道和终端，可以直接面对消费者，掌握一定的价格主动权；而在平台主导模式下，价格话语权更多集中于平台，容易在产业链层面固化“低价竞争”逻辑，演变为系统性的内卷。只要价格仍处于行业合理利润区间，尚属正常竞争；一旦压至低于合理利润甚至低于成本，就构成内卷式竞争。这是新产业组织形态下出现的新问题，需要新的治理方式加以应对。
近年来，国家已作出系统部署。新修订的《反不正当竞争法》针对平台行为作出更明确、更严格的规定，正是为了回应平台经济条件下的新挑战。
从长远看，平台企业在发挥产业链主导作用的同时，更应重视社会责任，推动制造企业、平台与消费者之间形成良性循环，构建健康、可持续的产业生态，而不是让利润过度向平台一端集中。
扩大内需快慢有道
知事：破解内卷，扩大内需被认为是重要出路之一。然而，提振消费知易行难。在“十五五”时期，我们如何在政策层面实现从“投资于物”到“投资于人”的深刻转变，真正让老百姓 “能消费、敢消费、愿消费”？
黄群慧：这是“十五五”规划和刚刚结束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要重点破解的核心问题。二十届四中全会相关建议已明确方向，其中一个关键任务，就是建设强大的国内市场，并强调更好地把“投资于物”和“投资于人”相结合。
并非过去没有“投资于人”，长期以来我国在民生领域持续加大投入，但在当前供强需弱的背景下，更需要在资金和资源配置上进一步向“投资于人”倾斜。这一提法本身就是新发展阶段下的重大理论创新和制度安排。
从需求侧看，提高居民收入水平是扩大内需效果最明显的“快变量”，城乡居民增收计划已被明确提出，并将加快制定和实施。这不是可以缓慢推进的长期任务，而是必须尽快落地的重点工作。
其次是调整财政支出结构，加大对养老、医疗、就业等公共服务和社会保障的投入。保障体系越健全，居民预防性储蓄就越少，更多收入才能转化为现实消费。
第三是在收入分配上优化结构，提高低收入群体收入、扩大中等收入群体规模，形成更合理的“橄榄型”分配格局，并规范不合理高收入。同时，提高居民收入在国民收入中的比重、劳动报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。为消费扩张夯实基础。
更广义地看，“投资于人”还包括对教育和培训的投入。尽管人力资本投入对经济增长的作用往往是“慢变量”，但对供给质量的提升和全要素生产率具有长期支撑作用。围绕托育、教育、养老等全生命周期的投入，在需求侧也会形成更直接的拉动效应。
儿童在公园运动资料图。图源：新闻联播
传统制造业如何登上 “新航船”
知事：发展新质生产力，目光都聚焦在星辰大海的未来产业。但我国经济的“基本盘”依然是规模庞大的传统制造业。传统产业升级的“旧船票”还能登上新质生产力的“新航船”吗？对于广大传统制造业企业，尤其是中小企业，在“十五五”期间，它们如何摆脱低端内卷，分享新质生产力的红利？
黄群慧：这是发展新质生产力过程中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。传统产业，尤其是制造业中的传统产业，占制造业增加值约80%。如果没有传统产业的转型升级，新旧动能转换就难以真正实现。
需要强调的是，推动传统产业升级，并不意味着否定未来产业和战略性新兴产业。二者只是技术成熟度不同，很多传统产业升级所需的关键技术，正来源于新兴和未来产业，关键在于通过产业融合推动升级。
对中小制造企业而言，转型面临的主要约束有三方面。第一是技术来源不清。针对这一问题，国家正在推动制定行业转型升级标准，引导企业明确方向，并通过科研机构、央企等主体，促进科技创新与产业创新深度融合。
第二是资金约束。中小企业在激烈竞争中往往依靠降价生存，转型升级面临融资不足。对此，国家正通过政府引导基金、多层次资本市场，以及科技金融、数字金融、普惠金融等方式，为中小企业提供支持。
4月2日，位于浙江省湖州市吴兴区的一家专精特新“小巨人”企业的数字化车间内，自动化流水线在生产直流变频电机。 新华社发
第三是产业链协同问题。多数中小企业依附于产业链主导企业，是为其提供配套服务的。因此，必须通过主导企业的转型升级，带动上下游协同转型，形成大中小企业协同发展的产业生态。
总体来看，传统产业融入新质生产力，离不开技术、资金和产业组织方式的协同发力。只有在多方合力下，传统制造业，尤其是中小企业，才能完成深度转型升级，摆脱低端内卷，真正分享新质生产力的发展红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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